晚上的培訓正好講的是高原病的防治,登山教練陸建毅主講。虎子蹲坐在講台旁邊,冷峻地看著底下十幾個登山客,不愧是軍犬,陸建毅沒說下課,它一動不動。
刁琢望著虎子,若有所思。
陸建毅列舉不少危險情況的例子,說如果發覺自己或者同行者出現這些反應,要及時下撤,否則情況將十分危險。上完這節課,有些之前雄心勃勃的登山客就準備打道回府,聽說到大本營之後,還會有一批人因為高反劇烈或者心理失調而離開。陸建毅幽默地說,什麼時候後悔都來得及,連過收費站也有些車嫌一個人300塊太貴掉頭就走。
台下立刻就有人學郭德綱懟「公式相聲」博士夫妻時那樣,捏著嗓子瞪著眼睛說:「你現在走也來得及!」
大家發出一陣鬨笑。
蔣奧航跟付星月都聽得挺認真,付迎濤大概是因為高反,有些心不在焉,恐怕心裡正猶豫著要不要放棄。聽說,清湯麵他吃下去後又吐了,喝下熬好的中藥也不頂事,葯也吐出來,最後只能吃一個蘋果填填肚子。
「爸,要不您……先回格爾木?」蔣奧航問。
「我請年假的時候,告訴他們我要爬海拔6000多米的雪山,現在回去……」付迎濤猶豫地說。
付星月說,「那幾個人挺愛議論人,我之前就聽他們說您爬不上去,最多青海玩一趟就回去了。」
付迎濤聽了,臉色一變,「誰說爬不上去?這次我非登頂不可!我不回格爾木!」
跟刁琢一起來的幾個哥們中也有一兩個開始出現高反癥狀,比較輕微,就是頭疼而已。陸建毅說,多喝水多排泄,吐了再吃,什麼時候吃了不吐,高反就克服了。一年有大半年在各種進藏路線跑車的巴雲野完全沒有高反癥狀,坐在刁琢身邊的位置上佯裝聽課,實際抱著手機在戶外越野群里聊天拉生意。
課間休息的時候,大強問巴雲野:「巴爺跟刁琢既然是羌塘救援中認識的,是不是也在北斗救援?」
「早前他也問我加不加入救援隊,我給拒絕了。」巴雲野看了眼刁琢,「一來,義務勞動賺不到錢,二來,就算加入,我有個條件——有他參加的行動我才去。這是動機不純,乾脆就不白佔個位置。」
刁琢的手臂閑適地搭在她身後的靠背上,偏頭問她:「有我的行動你才去,你是救人還是救我?」
巴雲野一笑,沒答。大強以為她是不好意思,就沒再接話,跟其他的哥們聊別的去。下半節課要開始的時候,巴雲野忽然勾住刁琢的手臂,把他拉到自己身側,伏在他耳邊說:
「刁隊若是被我給救了,以後就再難逃出我手掌心。」
刁琢的手心很熱,在她腰側重重捏一把,「老子從沒想過逃,你也別想。」
巴雲野的手指卷了捲髮尾,低頭一笑。
刁琢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來,拇指懲罰似的重重撫過她的唇,她頭一偏,咬住他的手指,能夠明顯感覺到他身體一僵。
他壓低聲音說,「就這點本事?」
她牙關一松,正襟危坐,「我的本事多著呢,你才見識幾個?」
刁琢心裡暗道,就你本事多!
課程進入尾聲,陸建毅說明早上一節結繩和器械的訓練課,然後去北坡冰川拉練,之後要載大家去海拔5050米的南坡大本營。
「雖然白天大家都挺累的,但晚上盡量晚點兒睡,累到極點倒頭就睡,就不會想那麼多事情。」陸建毅叮囑。
「你累嗎?」巴雲野悄悄問刁琢。
他深深看著她,「不累。」
「我累。」她伸個懶腰。
妖精!刁琢心裡罵道。
下課後不過九點,本就習慣熬夜的年輕人不必教練提醒也不會這麼早睡下。巴雲野牽著虎子玩,不小心撞到付迎濤,他很嫌棄地挪開腿,還一個勁兒撿褲子上沾到的狗毛。付星月說,付迎濤年輕時被狗咬過,所以非常討厭動物,尤其是狗。
「講究真多……」巴雲野搖搖頭,只能把虎子還給陸建毅。
東柏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把舊吉他,調好音還真能彈。幾下撫弄,音色飽滿,一大夥人坐在各自房間的門口,聽他一邊彈一邊唱歌。
「我在二環路的裡邊想著你
你在遠方的山上春風十里
今天的風吹向你下了雨
我說所有的酒,都不如你……」
西大灘的夜晚愈加寂靜,住宿點的燈光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僅像幾盞微弱的孔明燈。吉他彈奏的聲音和低沉的男聲相互輝映,遠處的青藏鐵路偶爾呼嘯而過一列火車,鳴笛轟然蓋過旋律,回蕩在玉珠群山下這片平整寥廓的大草原上。
東柏唱完,大家起著哄。
「賓果!導師為你轉身!再來一個!」
「一看你這水平就知道舊社會肯定討過飯!」
「光說不練,you can you up!」
「up就up!」
一時間,走廊里好像開起演唱會,會彈幾下的都一試身手,不會彈的請人幫忙彈自己想要的伴奏,新歌老歌輪番唱。河馬沒閑著,見有人唱《沙漠駱駝》,就像說書一樣把上次巴丹吉林沙漠營救大學生的事情拿出來講,一伙人圍著他聽,說到沙子下的不明生物會噴腐蝕性液體,大家驚嘆聲一陣一陣。
「你也唱一個?」巴雲野拿著牙杯牙刷正準備去接水,用手肘頂一下刁琢。
鋼鐵直男無動於衷,手機屏幕上幾個坐標信息,好像在謀劃什麼路線。
「德行。」巴雲野冷哼一聲,剛邁步,刁琢拉住她,在自己臉上指一指。
巴雲野湊近,他微抬起臉。她半天不動,他耐心等著,就聽她一聲輕笑,「想得美。找瓶酒來,以往天各一方、各不相識,今天咱倆好好拜一拜。」
刁琢會意。
蔣奧航借來吉他也彈起來,說要唱首歌送給他老婆。巴雲野刷牙回來,恰好看到付星月臉都漲紅了,捶一下蔣奧航。
蔣奧航哈哈一笑,隨意先彈了個小段,清清嗓子。
「往後餘生,風雪是你,平淡是你,清貧也是你。榮華是你,心底溫柔是你,目光所致也是你……」
不知是不是知道他在廁所里說那些惡毒的話,巴雲野覺得他唱得雖都在調上但毫無情感投入。
她跟河馬對視一下,互相發出個「呵呵」的腹語。河馬吹牛吹得口乾舌燥,偷空喝口水,下巴指一下四人間,「你還住這裡?」
「不住這兒住哪兒?我又不是領導。」巴雲野說著,就往裡走。裡頭剛住進一對唐山來的姐妹,巴雲野可喜歡聽她倆說話了,好像跟趙麗蓉奶奶同屋似的。
「那刁琢……」
巴雲野作勢要揍他,她大老遠開車過來難道就為了找刁琢打炮?
彈琴唱歌的聲音顯然打擾到付迎濤,他把女兒女婿叫進房裡,「他們起鬨就算了,你倆別跟著一起鬧。」
「就是,你別唱了。」付星月扭捏地靠在蔣奧航身邊說。
蔣奧航笑嘻嘻的,「心裡有話,不吐不快。」
付迎濤也不知聽沒聽清楚他那歌詞,表情有所緩和。
「爸,你還難受嗎?」付星月問。
「好多了。」付迎濤深吸一口煙,「可能明天早上能再好一些。奧航,你去跟他們說一聲,明早煮點兒粥,不要太稠,也不能太稀,小菜還是要再清淡一些。還有,剛才我看到走廊上有幾個煙頭,叫他們最好及時清理掉。廁所插銷也有點松,這一樓就這麼一個廁所,把螺絲緊一緊,最好換個新的插銷,能多少錢?」
「好,我待會兒就去。」
「現在就去吧。」付迎濤揮揮手,「你們還是早點兒睡。」
「您要再吃點東西嗎?」蔣奧航關切地問。
付迎濤可能真的餓了,揉揉肚子,付星月回房拿來一包餅乾和牛奶,用開水溫著牛奶,付迎濤吃幾片餅乾,沒吐,就把牛奶全喝光。
走廊上陸陸續續傳來歌聲,或嘶啞或高亢,看來一時半會兒安靜不下來。氣溫越降越低,巴雲野披著衝鋒衣外套,搬把椅子坐在門口聽歌等刁琢。一抬眼,老遠就見蔣奧航一手拎著熱水壺一手拿著幾瓶看著像是保健品的東西走進付迎濤的屋子。
她抿唇想一想,在行李箱里翻出一包葯拆開,抽出一整板過去——這是保護心肺的葯,她帶客人徒步高海拔冰川時才一人發一顆,平時輕易不拿出來。
「你這……」付迎濤看著桌上一整板六個紅色的膠囊,直覺懷疑巴雲野是賣葯的。
巴雲野看一眼蔣奧航拿來的保健品,原來是一些維生素片,B族、C和E之類,還有一盒葡萄籽膠囊。付星月和蔣奧航手心裡各幾片,看樣子剛要吃。
「送你們,明天到大本營後拉練時提前一小時吃一個,沖頂那天再吃一個,保護心臟。」巴雲野解釋道,「我帶過很多客人高原徒步,回去後都好好的。」
「多少錢。」付迎濤雖是坐著,卻有點居高臨下地問。
「不要錢。都是同一個登山隊的,到時候別拖累我們。」她很不爽地白他一眼,轉身出去。
「謝謝啊!」付星月站起來說,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住巴雲野,「你說你做包車旅遊的……」
巴雲野見有生意可拉,就一邊給付星月看之前拍的遊客照片,一邊跟她一起來到走廊上。
一來二去,她跟付星月混熟了些。她打聽出,蔣奧航名校畢業來到公司,工作十分努力,是她父母很中意的人選。付星月的媽媽之前身體一直不錯,一年前卻因肝癌去世,還不到50歲。
巴雲野回到房間,獨自喃喃著,「肝癌啊……這可不是誰陷害一下就可以……」嗯?等等,她媽媽一年前去世時不到50歲?付星月今年30歲,這麼推算一下她媽媽不到20就生下她了。當時是計劃生育和晚婚晚育抓得最嚴的時候,怎麼可能在法定結婚年齡前生育呢?
門口一個人影一晃,打斷巴雲野的思路。
刁琢站在門口,左手拿著一瓶酒,右手掌心向上,四指輕輕往內一招。
巴雲野鄭重地點點頭。今天是車禍發生日,是刁軍、巴希野等許多人的忌日。她與刁琢一起灑地三杯酒,無聲地朝天空拜一拜。許多年過去,悲傷已不如當年明顯,甚至不會再傷懷,但是——到底意難平。
之前歪歪扭扭卻像拚死掙扎般的中巴車在一個拐彎處為避免再次追尾前車,竟「咣」一下撞破矮矮的護欄,幾聲巨大的轟響,翻下山崖。遠處,是潺潺蜿蜒的怒江,兩側巍峨的群山寂靜無語,冷漠地望著慘烈的一幕。
中巴連續幾個翻滾,玻璃全碎,一些人被甩出來,慘叫著滾落,似乎還沒墜落就已沒了聲音。忽然,中巴在一處凸出的巨石上稍有停頓,車身轟隆隆地悶響,大大小小的石塊自側翻處墜落下來,發出骨碌碌的聲音,有的砸在中巴上,發出嘎啦嘎啦的鈍響。
何政韌趴在破碎的護欄旁,半個身子幾乎懸空,他清晰地聽見半山腰上車內人的驚恐的對話和哭喊,男的,女的,蒼老的,哭聲、尖叫聲……
「饒教授!」他大叫,那聲音卻不像是自己喉嚨里發出的。他看不見下面的情況,只聽身後的人一邊拉他一邊說:「他死了你就出頭了!」
何政韌大腦一片空白,依稀想起同行對饒青暉學術成就的高度肯定,又想起與自己失之交臂的幾個國家級獎項。
不知堅持了多久,中巴搖晃幾下,最終墜落山崖。
「饒教授!!」何政韌大驚。
「呵呵,一了百了。」身後的人說。
「不要!!!」何政韌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腿部隱隱作痛。周圍漆黑一片,沒有中巴車,沒有群山,沒有公路,也沒有當年。
他茫然地坐在黑暗中,每年的今天,他都會做這樣的噩夢,這是許多昔日同事、同學、學生的忌日。饒青暉、刁軍、巴希野、刁琢、巴雲野……十幾個人物在他腦海中划過,他感到一陣由衷的恐懼和憤恨。